修女正靜靜地閉上雙眼,雖然雙手並未交握在胸前,看來仍像在祈禱一般,神聖不可侵犯。偶爾進屋來收拾的村長夫人總是不敢久留,深怕打擾了修女與天神的交流。

  已經三天了,被救回來的修女只是把自己關在屋內,除了村長夫婦外不見任何人,包括冒險救她的那幾名騎士。

  「冒險」一詞似乎是有點過於誇張的形容。事實上,除了有一個人被塗上毒的武器所傷而暫時陷於昏迷之外,一切的進展都很順利。但是修女的表現,讓年輕的騎士們,尤其是曾中毒的那位,感到略為不滿,甚至,也不是修女為他解的毒,因為當時修女似乎受到太大驚嚇而昏過去了。

  面對同伴的抱怨,四位十字騎士之首的法加斯也只有苦笑著安慰他,並再度提起「救助弱小的婦孺是我們的本份」的騎士道。有著一頭耀眼金髮與端正面容的法加斯,總是被懷疑具有王族血統,甚至在幾年前,還流傳著「事實上他就是先王艾爾特夏的遺子」的謠言,不過如今這都只是無稽之談罷了。姑且不論原本的身份,現在雖身為十字騎士團一員,這四人在之前的戰亂中都有段不短的時間曾以傭兵為生,這在過去是不可能發生的。在先王的時代,想成為十字騎士團的一份子,必須是身家清白,品德高貴的世襲騎士。然而在當今國王曾為傭兵,王妃曾為舞者的現在,這些都不算什麼大事了。

  「或許她討厭武力流血吧。布拉吉的修女是很不喜歡戰爭的。」

  弗因淡淡地說著。他是指三天前的行動中有人死亡一事,而且還是他下的手。其實既非在戰爭中,對方也不是罪無可赦的惡者,他是不想殺人的,但當時情況危急,眼看著修女就要受到傷害了,一時也顧不了那麼多。

  「不過阿克斯多利亞比較常見的是信奉軍神的修女,她們應該是贊頌戰鬥與勇氣的。」

  法加斯補充道。在尤格拉爾大陸上的宗教是多神信仰,目前教眾人數最多的是信仰醫療與慈愛之神的布拉吉教派。此外被人們廣為接受的還有至高神的光神那卡,軍神赫茲爾,風與自由之神法爾賽提等等。至於在弗因的故鄉,北托拉基亞所傳承下來的是古老的信仰,崇拜大地母神艾絲妮亞,這或許是與南方相比之下,北方土壤特別肥沃,使人們過著富足生活的緣故。雖然教派林立,教義也有相異之處,不過大體而言都是彼此尊重的。

  日昨村民為感謝騎士們而舉辦的慶祝會上,修女也沒有露面。據村長所稱,修女一直在房內祈禱,因此村民們顯得非常能夠體諒她,也沒有人想去打擾,畢竟對遭遇此劫的修女而言,那應該是不小的驚嚇,能夠毫髮無傷的回來就是神最大的眷顧了,因此感謝上蒼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再過幾天,領主的士兵就會到了,到時我們會一起把這幾個肇事者帶回去,而且這裡也沒有我們的事了。那麼...」

  法加斯頓了頓,略有深意地望著藍髮的騎士。

  「弗因大人,您接下來的打算呢?」

  法加斯想建議眼前新托拉基亞王國的王家近衛隊長就這樣跟他們一起回到諾迪恩城,不要再逗留他處。但騎士只是不語,讓法加斯更難以猜透他內心真正的想法。弗因之前的猜測沒錯,坦白說,十字騎士們就是來「堅視」他的。當然並非因為弗因是個罪大惡極,需勞駕王家騎士前來看守的犯人,但他確實有個不良的前科--不告而別的前科。

  三年前,弗因沒有告知任何人,除了新托拉基亞王里弗之外,就這麼消失了。當時里弗的未婚妻,弗因的女兒蘭娜,為此非常痛心,甚至一度病倒。不久前他雖然回到了托拉基亞,並接下近衛隊長一職,已成當今王妃的蘭娜仍然十分擔心,便特別寫信拜託諾迪恩公爵好好看著父親的行動。諾迪恩公爵迪爾穆德不會拒絕她的,一方面是因為,他自己相當尊敬這位新托拉基亞王國開國的大功臣,同時也在平定阿克斯多利亞內亂期間貢獻不少心力的偉大騎士,更重要的是,迪爾穆德絕對不會拒絕唯一親妹妹的請求。

  三人間的人際關係似乎形容得太複雜了。女兒的哥哥,不也是自己的兒子嗎?雖然迪爾穆德總在嘴上掛著「蘭娜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父親」,然而他與弗因決非親父子。

  因為,迪爾穆德與蘭娜是異父兄妹。

  這已經是世人皆知的事。看起來只不過是個人的感情問題,在吟遊詩人的口中卻被擴大渲染著,因為主角們都不是簡單的人物。諾迪恩美麗的命運女神,一切都是謎的自由騎士,連在異國也十分知名的「連斯塔的槍騎士」,在民間,尤其是阿克斯多利亞廣為流傳的詩歌中,甚至連獅子王艾爾特夏也加了進來,譜成一段比光之皇子傳奇還為人津津樂道的羅曼史。浪漫的戀愛故事在任何時代都是受歡迎的。

  唯一還確定存活著的當事人對此事完全避口不提,因此接近主角的人們十分訝異為什麼會傳出這樣的故事,因為連他們也不知道事實。

  「怪了,我從來不知道弗因這麼浪漫呢。」

  參與統一戰爭而逗留阿克斯多利亞的那段期間裡,里弗曾這麼揶揄他。事實上,只要是認識他的人大概都會搖頭苦笑著謠言的可怕,也可算是當事人之一的蘭娜也總是唸著如果父親有這種浪漫情懷的話,母親就不會離開了。里弗甚至懷疑這是否曾在軍中待過的吟遊詩人荷梅斯率先幹的好事,因為在某個版本中,竟然還有蘭娜愛上一位吟遊詩人的情節。

  在三年的獨自旅行中,弗因自己也聽過一些這類的民謠與詩歌,但那都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在他心頭上刻下傷口罷了。

  因為,只有他最清楚事實。

  長年來的戰鬥,在他身上留下不少再也無法消去的傷痕。他看看自己的雙手,擦傷,癒合,一再地重覆著,使手掌上長出一層厚厚的皮,若只是輕微的傷口甚至沒有感覺,也不會流血。

  曾幾何時,心裡的傷痛也是如此,不斷堆積的結果,似乎已經麻痺了。但是他知道,就是有些事,是一輩子想忘也忘不了的,當不小心想起來的時候,必須強迫自己馬上停止這樣的思考。因為繼續回憶下去,只會再次對自己造成莫大的傷害。時間會沖淡一切,而那些仍然停留在心底的東西,只有當這個記憶與身軀都消失的那天到來時才能夠完全獲得解放吧。

  這三天以來,他也是與以往相同地,試著壓下那些回憶。他還以為長久以來,已經很能夠控制自己的感情,但這次卻完全沒有辦法。它們擅自一再湧出翻騰,攪亂他的心志,防礙他的正常思考。在年輕騎士們的眼中看來,他的表情沒有太大改變,只是似乎一直在沉思些什麼,但他自己非常清楚。

  很久沒有體會到的,所謂「痛苦」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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